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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是中時副刊來的,覺得寫得算是清楚,剪報下來保留,中時電子報網址: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Chinatimes/Philology/Philology-Coffee/0,3406,0+11051301+20050816,00.html

不要讓「台客」變成墮落的藉口

伍佰 黃俊隆/記錄整理  (20050816)

現在台灣本省人跟外省人的中線已經模糊掉、不見了。舉例來說,在我的想法裡,蔡康永就是台客,小S就是台妹。

對我來說,「土俗」和「草莽」都不是絕對的,例如,大家都喜歡說南北對立,說中南部如何如何,但,就我知道的,台南、嘉義、宜蘭這些地方,早在清朝、日本時代,文化自覺性就是比較高的,當外來文化侵入時,他們會有強烈的自覺和焦慮,拚命想去抓住原來文化的根。較高段的人也許便開始寫詩;低段的人就變「台客」,也就是說,台客變成一種墮落的藉口,其實是對現代社會的反抗。

我爸以前是糖廠員工,日頭落山就在廟口的宋江鎮打拳頭、打鼓弄獅。宋江陣總教練全身刺龍,裡頭的所有人幾乎,清一色裝扮全是黑褲白布鞋,常常把菸在夾放在肩膀的背心裡頭,他們有台灣在地人慣有的正義感,而不是時下所謂的混混、◆◆仔。宋江陣抓住了這些人,讓他們覺得彼此是一起的,藉由這樣分享集體行動的過程,讓他們生活可以穩定住,不會像斷線的風箏。這些東西給了我創作上的影響,所以才會寫出「什麼最青」這類的歌。
碰觸到土地的感覺

在個人創作上,父母給我很大的影響。他們不聽「農村曲」、「望春風」,我小時候常聽到的是,我媽清唱「難忘的鳳凰橋」,這裡頭有她所追求的一種傳統的典雅。我媽是賣檳榔的,很多來我家買檳榔、亂吐檳榔汁的,我都要叫他們「阿叔」,直到現在我都認為自己是跟他們站在一起的。以前我很喜歡沈文程像「漂泊的◆◆郎」這些歌,能讓我有碰觸到土地的感覺。

在創作上,我一直都希望能夠「進去世界的舞場跳我自己的靈魂」。這裡所謂的靈魂,表面說就是台客,但背後的精神其實是,我很強調,我們要站在自己的土地上面,踩踏著土地裡真正蘊涵的東西。打個比方,我覺得,我一直在做一個動作,便是做伸展操,一方面,我的雙腳仍緊緊地踩在土上,另一方面,不停藉由雙手往上伸展的過程,試看自己可以超越到怎樣的極限。我是在試著找出它的節奏感,把這個社會的所有東西歸類整理好,作一種溝通和平衡。我很喜歡楊澤說的「台灣的符號系統」,就像台北每天路上亂成這樣,但它仍然有著屬於自己的節奏感,否則不早就鬧出人命了。

可樂王很「日系」,至少比我「日系」,我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。台灣被日本統治了五十年,日系文化好比像是台灣的腰身,把它斬斷了,沒有腰身的台灣,要怎麼走路啊。我最近看楊照的「十年後的台灣」,解除了我的一點疑惑。台灣有本省掛及外省掛兩種族群,本省掛的人因為教育的關係,使得他們的原鄉不見了,失去了日本統治時代的那段記憶,也使得他們沒有了我剛剛提到的那種抓地的感覺。他們因此只能藉由亂吐檳榔汁等方式來做為發洩。外省第二代的原鄉因為在大陸,也同樣不見了,因此兩個族群產生了所謂扭曲性的對撞。我們必須很清楚的去正視我們自己是誰這回事,例如:我們被日本統治了五十年,我們就不得不去承認我們是受日本文化影響甚鉅的,雖然我們身上流著漢人的血液,但,我們的歷史成長過程是這樣的,你就不能去否定掉它的存在。

蔡康永就是台客,小S就是台妹

鄉土台灣跟現代時代節奏是很不相容的,可是我覺得它應該被重新提出來討論。我剛從日本大阪回來,在當地最有名的壽喜燒店,看見筷子套上面寫的一句話,讓我印象十分深刻:「學歷、成就、職業都比不上年紀來得重要。」無論你有沒有讀到大學,職業是什麼,都比不上他,因為他是個「先輩」。以前的人用這樣的價值觀建構出一個和諧、理性的社會,我認為他們是比較圓融的。我們現在台灣很多年輕人吃不了苦,看不起許多職業。

現在台灣本省人跟外省人的中線已經模糊掉、不見了。舉例來說,在我的想法裡,蔡康永就是台客,小S就是台妹,當外國人來到台灣時,看到他們一定都會感覺到他們很台灣,很有台灣味。

我一直在想,如果我們這些人有能力可以去改變這個社會,就應該去散發這些能量,讓台灣在地的文化能夠不斷的提升upgrade。我常在想,如果早在三十年、二十年前,在當時這樣的社會文化氛圍裡頭,有人想到要想辦法把它keep住,並且將之upgrade上來,也許現在會整個社會景象變得很不一樣。

這次的台客搖滾演唱會便是試圖去創造、尋找跟「港仔」、「紐約客」一樣有本色、有個性、有自我的文化。它不應該只是為那些台客基本教義派服務,而是加以擴大,讓對未來台灣文化有興趣的人一起來參與。真正的台客是不會來聽我們這些人的音樂的。但,我有個夢想,我們應該讓所有對這些東西有興趣的人一起來參與,將它變成一種新的文化復興運動。當你對未來抱著這樣的幻想,憧憬這樣的理想國度時,可能就會有人主動upgrade,隨身帶著紙杯吐檳榔汁了,而不是用強迫的,叫那些人應該如何如何。



爛泥裡長出來的「鮮花」最嬌豔

可樂王 黃俊隆/記錄整理  (20050816)

我一直搞不懂,為什麼要用攝影鏡頭來拍台灣,就一定要用黑白底片來拍土地啦、老人皺紋啦、龍發堂神經病,這樣就比較會有深度嗎?所以我會做出像「西門町美少女」這樣的東西,其實是來自於反叛和憤怒。

我認為台客風潮或「台客主義」的核心,應該是一種閩南生活藝術的「現在化」。因為舊式的閩南生活情調已經在這個時代被替換了過來,成為台客這種比較「趴」的風格。

我成長的地方叫「三坑」,是一個有三個礦坑的地方,大家活著都是在拼生活的。古早那個地方初一十五常常在鬧熱,所以有不少酬神戲可以看。比方說這條街「大顆玲玲」在賣藥膏,那條街電影「火燒紅蓮寺」也正在開打,整條街都是人。我每次看到金光布袋戲什麼「掌風一出地球翻三輪」就覺得很扯、很唬爛,但絕對很猛。這個小市井最好玩的是每年雙十國慶日,總有一戶人家會在門口插上國旗,後來我才知道那戶是「外省仔」。在我的成長過程,我曾經很相信這裡的集體價值和溫情、人和人之間相處對待「搏感情」的氣味,那裡全是台客,也就是一個閩南世界的縮影。
傻中帶勁、煞有介事

我國中以前都是生活在這個價值裡,像我爺爺就常會指著楊麗花歌仔戲說:「這段胡撇改。」那是因為我爺爺的底子是古冊戲那一類,他的背景有一個牢靠的價值,就是很忠孝節義那一套。不過後來長大念書,從AM改聽FM,聽了西洋音樂,和台北人混在一起,就不再去認同、檢視這些原本成長過程裡所相信、所信仰過的價值了。我是到台北讀書才開始講國語的,當你使用一口「沒輪轉」的國語去跟同學討論事情時,你很難講得贏他們,講到最後都是「國語黨」贏。於是只有使出混血那一套,學人家去舞廳,「趴七阿」要講成「把馬子」才屌。直到開始往自己內部更用力挖時,你才會明白,你的嘔吐全是那些鄉愁。

金光布袋戲有一個角色「亂世如來鬼目連」出場詩是:「一更聽吾聲,二更叫你名,三更對我行,四更你無命,五更行到枉死城。」對手只要一聽見就會魂魄散盡被他帶走。很明顯早期的閩南社會是被帶到完全另一種地方了。國民黨撤退來台,夾帶強勢的中華文化在台灣混血,混出眷村文化和台客文化,這兩種民間文化都很生猛。上星期我去日本,看到那些暴走族也是拔掉消音管、雙腿張成「大」字在「呸車」,這是原宿新宿都可以輕易看到的景象,但這不就正是我們印象中所嘲弄的台客嗎?台灣閩南文化有一個特別的氣氛,就是日治遺風。台灣文化很喜歡拷貝,然後再加上自己的一套混進去;但是成品往往是傻中帶勁、煞有介事,這是我們最擅長的。包括民主政治也是一樣。

「叫肖」才會好

在創作上我是使用很龐克、下對上的方式。我一直搞不懂,為什麼要用攝影鏡頭來拍台灣,就一定要用黑白底片來拍土地啦、老人皺紋啦、龍發堂神經病,這樣就比較會有深度嗎?所以我會做出像「西門町美少女」這樣的東西,其實是來自於反叛和憤怒。

台灣人用色很猛,像日本用色講求精緻細膩善用互補色,是心理分析的紳士;台灣就喜歡很跳的東西,大紅大藍全憑感覺,「對組」、「出色」就可以了,比較像是在簽大家樂,也有可能是因為廟宮比較多吧,廟宮的顏色就是「王樣水彩色」。我的新書「快樂的遠足」是在處理文化混血、贗品或再造的台製記憶,就是在建構這整套的美學語彙。對我而言,底層、低傳真、矯飾,就是台客主義。

日本在江戶時代,所謂的武士階級是不能到一般市井場所買樂,因此武士階級除了身分上具有優越感以外,但其實內心都很幹。我覺得台客不是台灣的武士階級,而是買樂這一群,他們樂在其中,有一種自我的生活藝術。我覺得每一位台客的心中都有一個理想國的樣貌,只是被放在不對的地方,就變成壞品味了。要讓這個東西翻轉,首先可能先要要求所有非台客「向黃俊雄學會使用閩南語讀出整本唐詩宋詞」才算數。

像最近伍佰在搞台客演唱會,我就覺得有猛到。

以前黑名單工作室那一票玩音樂的是很猛,用閩南語歌衝撞社會和體制帶來反省,這是很有「氣力」的。本土不是鄉土,本土應該是一種在地的前衛藝術力量,這樣「叫肖」才會好。鄉愁本身就是一種廢墟,但那裡面一定有一些更生猛的事物正在急速生長、蔓延。爛泥裡長出來的鮮花最嬌豔。




台客美學先鋒派

楊澤  (20050817)
真台客總是金光閃閃,敢曝敢玩,拿錢砸自己,一點也不假仙、假仁義。這樣的真台客,才是寶島台灣的淑女名媛與濟濟多士,無論台客或外客,可以打從心裡認同的。這樣的真台客也才能把台灣變成一個更大,更有氣魄的夢想國度。

台客爆紅,這一、兩年,「超級兩代電力公司」三番兩次邀請一批花襯衫、染金髮的台弟台妹們上節目大談自己身為台客的「酸甘甜」;然而,卻也有一群自認「非台客」人士,所謂淑女名媛,費心扮台,辦裝「聳」趴,來嘲弄「台客」,以突顯自己「蓋高尚」。

果然,台灣經濟起飛而邁向已開發國家以來,島上人民已經可依「品味」高下概分為「台客」、「非台客」兩大族群了嗎?劇作家紀蔚然說了這麼一句石破天驚的俏皮話:「只要你能在生活中舉出三個地方,來證明你是『非台客』,我就陪你住三天!」我猜想,他的意思是,如果給他三天,他絕對可以把你身上的台客元素「通通找給你看」;也就是說,在這個寶島上,安啦,大家都是台客啦!
當然,本質主義的老前輩們對紀蔚然的話可能會感到老大不高興,但他們也可能不得不承認,那種既古老又古典的「台灣味」確已慢慢地在消失當中;不管是台南或鹿港,那些古蹟老廟現下全都沒了古味,取而代之的,則是一股大剌剌世俗化、「台客化」的風潮。這裡所謂的本質主義者,其實也包括那些「中華民國正統論者」,他們認定台灣是中華文化的嫡系一脈,然而,事實是,自從國府撤退來台,中華民國與台灣相加相乘六十載後,我輩早已把自己,把這個島國混血成,新一期「誠品好讀」在台客專號中所稱的「Republic of TK」。

君不見,在這族群界線越來越模糊的年代,電視上,那些新世代的旅遊節目主持人,一到了國外,擺出各種又矬又愛大聲嚷嚷的樣子,一看就很「台」,只是他們,無論台客還是「外省客」,從不以台為恥,反而,以扮台、裝台為時髦。這也是為什麼,號稱「台客盟主」的歌手伍佰說,在他看來,電視上最走紅的兩個外客,「康熙來了」節目主持人蔡康永就是台客,小S就是台妹,「當外國人來到台灣時,看到他們一定都會感覺到他們很台灣,很有台灣味」。

的確,看在外國人眼中,哪個台灣人非台客?整個台灣社會,在民國六○年代經濟起飛之後的發展,與其說是由「聳」而變「高尚」,倒不如說是從「草地聳」而「台北聳」,再到「世界聳」;也就是,由「代工共和國」而「仿冒共和國」,再演變成今天的「台客共和國」。到目前為止,混血與變異,很吊詭的,才是這塊土地上所搭建的文明的本質。土俗的生命力乃是台灣移民社會的本色,加上以台灣人歷來擅長拷貝、拼湊拼貼的性格,在時間的過程中不間斷地摻入各種元素,自我繁殖、轉化,使得老一輩人念茲在茲的那種「蜂蜜不純就砍頭」的正典台灣味逐日沒落,變成「啤酒加番茄汁」、「玫瑰紅加蘋果西打」這種混血雜交的台客文化。「旅遊生活」頻道近來當紅的節目「瘋台灣」,不但將三○年代上海女歌手白光的「我要,我要你的愛」擅改成「我要,我要瘋台灣」,更喊出「文化米克斯主義」的口號,這「米克斯」──mixed,的確一語道中了台客的核心特質。「台灣製造」,伍佰的台客新專輯「雙面人」中最用力吶喊,也最「厲害」的一首歌,簡直就是一篇前衛台客美學的宣言:

你引擎日本來/韓德魯德國來/玻璃唯南非來/阿拉伯石油來/塑膠是漳州做/車體唯美國買/攏乎咱摻摻做伙/嘿咻嘿咻每台攏是/台灣製造……

鋼板羅西亞來/義大利太魯來/加拿大木材來/澳洲的石啊來/荷蘭的紅毛土/磚仔用台南土/攏乎咱摻摻做伙/嘿咻嘿咻每間攏是/台灣製造……

客話唯中原來/台語唯福建來/那魯啊依啊灣嘟用來唱歌是嘛真精采/國語是北京話/最近越南嘛有來/攏乎咱摻摻做伙/嘿咻嘿咻人人攏是/台灣製造……。

這首歌不僅曲盡台灣社會文化的混血面向,從頭到尾,電音編曲中加進的小鈸聲響,彷彿傳統的道士、師公在為迷失於大都會中的「台灣」招魂一般;歌曲最後一節,伍佰又唱:「喝著一杯甘甜水/水落烏雲黃昏時/風吹雲來對天邊/天闊四海是滿滿是/成敗亦原在/同根樹/偃未來/試看麥/發功你著知……」,這些如古詩般文謅謅的七言、五言、三言字句,擺明了是要向台客的傳統文化淵源致敬,讓人不禁想起,發功之前,總要先賣弄一大段詩詞的雲州大儒俠史豔文。

近來,不只在電視上台客很紅,八月,以伍佰為號召的「台客搖滾演唱會」即將熱鬧登場,「網路與書」同時推出台客專書「Call me台客!」他們澎湃地高呼:「夠嗆,才會大聲!敢秀,就是台!」,同時拈出「夢」和「拼」兩字來定義台客,彷彿一個風起雲湧的歷史時刻就要到來。這種種現象頗類似普普主義在六○年代美國社會的風雲際會,代表著台灣消費社會和大眾文化的瓜熟蒂落,也是台灣常民生活史、文化史的一個重大轉折,讓我想起普普藝術家R.印地安那說過的一段話:「『普普』就是愛,因為它接受一切事物;『普普』丟下了一顆大炸彈,炸彈上寫著『美國夢』三個大字,無比樂天、慷慨、天真的美國夢。」

稍早,台灣就曾出現過好幾位普普藝術家,如六○年代解嚴前自生自滅的黃華成,以及九○年代解嚴後受大陸政治普普畫派影響、以「台灣製造」系列知名的版畫家楊茂林,並未引起太大注意。即使到了今天,台灣社會也可說才剛剛從悲情中走出,初初誕生的「台灣夢」畢竟還不像「美國夢」那般兼容並蓄、那般樂觀樂天,至於慷慨與天真,講氣魄、追求漂泊氣,台客們則不缺乏,並且還大張旗鼓地將之變成一種時興的次文化,將其強烈的街頭色彩與生活風格帶向主流媒體與社會。只是,台客風潮在音樂、繪畫、戲劇等文化領域裡,在美學上的發展會是如何,一時之間誰也都還無法說。

這裡應稍做澄清的是,所謂「台客化」並無法與帶強烈本質主義、懷舊主義傾向的「本土化」直接劃上等號。古典的台灣味像一家百年老店,講究的是一種在時間的累積中不斷醇化、淨化、結晶的過程,強調純粹性,台客的另兩個關鍵詞,除了「米克斯」,則是「新奇」與「搖滾」。如果說過去的台灣味是民謠、是藍調,那麼,台客便是民謠搖滾、藍調搖滾,也就是說,台灣味的不斷「新奇化」、「搖滾化」(搖滾或搖擺,就像乩童一般起乩、顫抖,可說是一種原慾身體的展現),在思想與美學上不斷地加深加厚,直到它變成,容納一切事物的「台灣夢」與「台灣愛」。

幾十年來,具台客風格的各領域藝術家可謂族繁不及備載,只不過,在一開始,他們並未有所謂「台客自覺」;對他們所建立的美學,或可以「無意識的台客美學」稱之。出身雲林的偶戲大師黃俊雄便是其中翹楚。師承父親黃海岱泉州南管系統的布袋戲,家學淵源的黃俊雄,擁有深厚的漢文底子,加上勤於吸收各種外來的文化養分與元素,內外(功)兼修,乃有後來一鳴驚人的膾炙人口之作,融鑄成「雲州大儒俠」、「六合三俠傳」,這樣充滿史詩氣魄的武俠世界。他的戲偶造型奇巧而華麗,他將自己的天才與絕學灌注在它們身上,規模發明出一系列,既新奇又怪奇,亦莊亦諧的戲劇人物:祕雕、藏鏡人、真假仙、女暴君、相思燈、大節女、孝女白瓊、苦海女神龍、千心魔、天生散人、賣唱生、老和尚、怪老子、劉三、一齒、二齒……,成就了影響常民社會至深的「新金光布袋戲」,至今讓人津津樂道,謂之「台灣文化英雄」絕不為過。黃俊雄一人可分飾數十不同角色,不單掌上武藝要得,文場口白的「氣口」,更是韻味十足,無人能及(所謂「五色人講雜色話」,台客的一個重要指標便在於,他們對每個人物的口頭禪、出場詩的掌握能力)。

另一方面,黃俊雄又勇於結合新科技,搞爆破特效,創造當年台灣新興資本主義時代的俗豔或shiny-shiny風格,他不再如父輩般以巡迴南部鄉鎮演野台戲為滿足,他將他的戲偶搬上電視,果然大受歡迎。現在回頭看來,黃俊雄不僅無中生有,創作出自己的「雲州」(雲林?)──一個屬於現代台灣人的「漂泊的江湖」──在流行音樂上,他也樹立重要典範。例如,他可以將拿美國南方民謠「The Houseof the Rising Sun」大膽改編成氣味迥異的「大節女」,更改寫日本演歌名曲成眾人熟知的「苦海女神龍」,如此女性又霸氣、妖孽又悲情的另類風塵歌。比較起來,就像他父輩的傳統布袋戲,之前的台語流行曲雖然也土味十足,但總是小心翼翼,試圖將土味昇華為一種含蓄素雅的「台灣味」,絕無膽像「苦海女神龍」這般,原汁原味地展現肉身女菩薩的江湖情仇,不單描繪市井眾生相,並且石破天驚地說出,從未被一語道破的、頑冥古老的「性別政治」與「階級政治」。黃俊雄不是不追求昇華,但他更擅長跨界與爆破,這樣一個爆破文化傳統的英雄,把草莽土俗和新科技混合在一起,把原本節制的台灣味都搖擺搖滾起來、「台客化」起來。

初唐詩人王梵志詩云:「乍可刺你眼,不可掩我腳。」這種「赤腳大仙」的生命態度,似乎最能形容從黃俊雄以至於伍佰這種內功深厚、直接引爆的台客美學。比起力求沉澱昇華、創造社會倫理規範的台灣味,前衛台客美學顯然選擇直接爆破規範,然而,正因其深厚的傳統底蘊,有其審美的內在結構在,因此,如果台灣味是「正雅」,俗豔台客、搖滾台客不是不雅,而是「變雅」。台客風潮,也許會是未來台灣的一場「文藝復興運動」;台客台灣其實大可以是古典台灣的「舊瓶新酒」或「借屍還魂」,更大可以進一步創造出新的,更生野、更浪漫、也更華麗的「後古典」或「國際古典」(這是聆聽伍佰的「台灣製造」給我的「春秋大夢」般的啟示)。我略略擔心的是,發自民間的台客風潮,有一天也不小心落入了本土化的意識形態的陷阱。本土化政治的問題不是俗,而是糟糕,而是爛俗;從擁抱混血雜種的「身分政治」、「身分創造」,反而,走向了悲情、放不開、「自我同一」的「套套邏輯」,並且,在權力運作中處處留下,欲蓋彌彰的種種黑金、白金的痕跡。然而,我們看到的真台客總是金光閃閃,敢曝敢玩,拿錢砸自己,一點也不假仙、假仁義。這樣的真台客,才是寶島台灣的淑女名媛與濟濟多士,無論台客或外客,可以打從心裡認同的。這樣的真台客也才能把台灣變成一個更大,更開闊,也更有氣魄的夢想國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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